被稱為「史上最恐怖的電影」，《大法師》(The Exorcist) 最恐怖的部份，可能不是向後旋轉 180 度的頭顱、也不是可能感染諾羅病毒的豌豆湯，而是「牠」：那個附身在無辜女孩雷根身上的惡魔，牠究竟是誰？為什麼會附身在女孩身上——附身在美國總統身上似乎比較有用。這都多虧了導演威廉佛瑞金 (William Friedkin) 刻意在《大法師》裡留下了許多空白與誤解，這讓觀眾在觀影期間引發的疑惑，產生出更大的恐懼。

再重看一次《大法師》，你會發現整部電影裡，都沒有提及到底是誰附身了雷根。電影裡確實有提到雷根身上有些怪東西，根據女孩自己的說法，她是被「惡魔本尊」附身了。在我們的認知中，惡魔似乎有千千百百種，但是在西方宗教裡，所謂的「惡魔本尊」(Devil himself)，只有「那一個」惡魔，也就是惡魔之王撒旦 (Satan)。如果女孩自己（其實是附身她的惡魔說的）都承認是撒旦下的手，那麼看來答案已經公諸於世了——這就是一部撒旦欺負小女孩的邪惡電影。

偉大的撒旦，不但是惡魔之王，在聖經裡，他也被形容是「迷惑普天下的」——也可以稱呼牠是謊言之王。但按理來說，背棄一切良善的惡魔們，應該全部都不排斥說些謊話。更何況是已經附身未成年女童、還與神父對質的惡魔。這個觀眾以為撒旦的惡魔，事實上並不是「惡魔本尊」，牠說了謊。但有趣的是，《大法師》也沒有把這個謊言當作劇情轉折，從頭到尾都沒有角色出來靠腰：「你唬爛！」所以，至今仍然有些不想再看一次《大法師》的觀眾，以為電影裡的災難都是撒旦所為。

但惡魔真正的身份，其實在《大法師》電影開始時就給了線索：我們能看到麥斯馮西度 (Max von Sydow) 飾演的梅林神父，在伊拉克參加考古挖掘活動時，發現了一個銀製首飾。而隨後，他又發現了一尊大型雕像，與他手上的首飾雕紋有著相同的造型。這部電影裡沒有再出現任何惡魔的形象，所以，應該就是這個有翼、獸首、人身、蠍尾（還有蛇形的 GG）的惡魔……附身在雷根身上吧？《大法師》裡，梅林從開場之後，與再度登場之間的時間差距，帶給觀眾另一層困惑：是不是因為梅林神父挖掘出了首飾，才釋放了惡魔呢？《大法師》同樣對附身過程三緘其口。

按照電影劇情，是雷根先被附身，然後梅林神父後來才應教會要求，前往驅魔。看起來，梅林發現的惡魔，與雷根一點關係都沒有。這種敘事上的遮遮掩掩，加上《大法師》擬真的拍攝風格，讓這個驅魔故事始終瀰漫著一股未知的氣氛。這是《大法師》能夠持續震攝觀眾的主要原因，記住，這是 1973 年的電影，而在那個沒有網際網路與社群網站的年代，觀眾沒有那麼多互相討論彩蛋或典故的管道。有許多觀眾在看完《大法師》那些驚嚇滿點的畫面之後，又無法從電影裡得到答案，恐懼與迷惑混合而成一種沉重的心靈壓力。

最麻煩之處，在於這部天主教驅魔電影裡，真正附身在雷根身上的惡魔，卻不是天主教或基督教典裡常見的惡魔：帕祖祖 (Pazuzu) 其實是美索不達米亞神話裡的惡魔。在恐怖電影史上，帕祖祖是唯一登場過的美索不達米亞惡魔，這是《大法師》的巧妙之處。被稱為風惡魔之王的帕祖祖，控制著能在乾旱季節帶來飢荒的西風與西南風，而在雨季，帕祖祖的魔風會帶來風暴與蝗災。

事實上，在遠古的美索不達米亞文化裡，帕祖祖甚至並不算是惡魔，反而是保護婦女與兒童的風神——這單純只是因為在古代，「惡魔」與「神明」的概念是相同的，他們沒有絕對的善惡，而都是更高層次的神靈。其實，這與洛夫克拉夫特的恐怖小說裡的概念，是非常類似的……即便是令人恐懼的克蘇魯大神，祂對人類也沒有明確的敵意——正如同妳對隨腳踩死的螞蟻其實並不在意一般。

無論如何，《大法師》改變了帕祖祖的歷史，現在帕祖祖，成為了美索不達米亞神靈裡最惡名昭彰的一位——也沒有人認識其他的神靈了。《大法師》透過留白與模糊的曖昧手法，讓帕祖祖成為片中最詭異的存在，我們看不到牠揮動四翅的型態，只看到被牠附身的雷根，做出各種令人噁心的動作——飾演雷根的小妹妹琳達布萊爾，甚至收到了太多觀眾寄來的死亡威脅，導致華納影業必須聘僱專業保安，24 小時保護她的安全。

在《大法師》的原著小說裡，帕祖祖的名號是確實被寫出來的，而小說也有描述牠附身到雷根的過程：是因為雷根玩了碟仙，吸引帕祖祖前來。牠向雷根自稱自己是「你好隊長」(Captain Howdy)，進而下了毒手。這代表帕祖祖的附身事實上與梅林神父的挖掘行動沒有關聯，而電影對這個過程的支吾其詞，只是用來讓觀眾更加猜疑的煙霧彈而已。

你可以發現，其實小說寫得蠻詳細的，但是電影反其道而行，這讓刻意迷惑觀眾的《大法師》，在恐怖力道上也同步增強。這是高明的敘事手法，也告訴我們，不用讓觀眾知道所有底細，讓他們知道越少，他們的小腦袋自然會胡思亂想，想出比你設計的劇情還要恐怖的事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