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部成功的類型電影，往往是新手導演們魚躍龍門的關鍵之鑰，但也有人花了很長的時間，試圖摘下頭上的大師桂冠，以擺脫出道作的既定印象。奈沙馬蘭與清水崇等人都走過轉型的掙扎期，以《鬼影》一舉振興泰國恐怖片的班莊比辛達拿剛與帕德潘王般也是如此。兩人在合作第二部作品《連體陰》後就漸漸地淡出恐怖片領域，直到六年後班莊比辛達拿剛才以《淒厲人妻》回歸恐怖路線，但電影不再以驚悚效果為號召，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幽默感及人情味。

 

回望《鬼影》：恐懼背後的幽默與人情

不過回過頭檢視《鬼影》，其實不難發現在它陰冷的恐懼氣息背後，兩位創作者對幽默感及人情味的堅持早已依稀可見（例如男主角在廁所虛驚一場的喜劇橋段），雖然因果報應的佛教思維並未在此片缺席，然而片中的怨靈與其說是復仇，倒不如說是以作祟喚起人們對自身苦難的關注，靈異照片則成為讓它「被看見」的媒介。

片中的情侶在肇事逃逸後，屢遭不明的鬼魂糾纏與騷擾，拍下的照片裡也開始出現詭異的光線與身影。而在他們試圖平息怨靈的憤怒時，周遭的人事物也開始如照片般聚攏起來，拼貼出超乎他們想像的醜惡真相。

比起《咒怨》敵我不分的宣洩式報復手段，《鬼影》更重視還原真相及討回公道，這也讓怨靈令人費解的舉止，有了人性化的動機。有趣的是，劇本正是利用我們對靈異故事的刻板印象故佈疑陣。它以交通意外作為幌子，將怨靈描繪成遷怒所有人的盲目復仇者，既模糊了其現身的真正目的，也讓觀眾間接忽略了靈異照片隱藏的痛苦回憶、鏡頭下的受害者，與相機背後粉飾太平的始作俑者。

 

透過相片，鬼魂希冀不再被遺忘

片中的大學教授認為，照片呈現的「現實」只是片面之詞，因為畫面的情境會影響我們對事物的觀點，就像觀眾無法憑照片斷定主角敘述的往事是否為真，還是為了抑制罪惡感而編造的回憶。同樣的，我們視靈異照片為鬼魂的恐嚇手段，殊不知以怨靈之姿現身的被害者阿妮，希冀的不是以牙還牙，也不是遲來的道歉，而是不再被世界遺忘。

阿妮在生前飽受學校團體漠視及排斥，對眾人來說，她的死代表過去的一抹污點，而非一道消逝的生命。只有她的母親以拒絕下葬的極端手段，保留她的最後身影。某方面來說，這與拍照及收藏照片，其實有同樣的情感出發點，看似駭人，卻是悲傷大於恐怖。

 

片面的現實，圍繞著「照相」的辯證

《鬼影》無論是劇情或隱喻，始終圍繞著「照相」的主題。照片是作祟的媒介，也是平息怨靈情緒的手段。它可以揭發真相，也可能是扭曲事實的工具。人需要照片保存回憶，但有時拍照卻是為了封存及逃避痛苦，這也讓電影最後的轉折多了一絲殘酷的幽默（電影前半部提到的螳螂生態紀錄片，其實就隱含了這一幕的伏筆）。片尾的阿妮變的更像化為實體的記憶，而非純粹的鬼魂。加害者無法承受她的存在而結束生命，倖存的主角也注定背負著這段記憶走完一生。

 

驚嚇手法的節制，成就在恐怖類型中的地位

除了劇本的精巧佈局，《鬼影》的靜謐恐懼也展現了其過人之處。它鮮少用突發式的聲音驚嚇或鬼魅造型驚嚇觀眾。阿妮的臉孔沒有被血淋淋的特效化妝掩蓋，反倒保留了富含情緒與人性的五官，與生前哀傷且固執的眼神。她多半安靜地現身，或以一閃而過的方式出現在影像裡，直到影片後半段才揭露完整身形。

即使編導刻意將遇鬼橋段放在明亮空曠，或在雨後濕氣瀰漫的白晝時分，阿妮毫無預警的隨機行動，仍對觀眾造成強烈的心理壓力。主角在暗房與阿妮擦肩而過，及主角好友在他眼前輕生的兩段劇情，可說將無聲恐怖發揮的淋漓盡致。兩個事件的開場彷彿理所當然，收尾也一派雲淡風輕。在我們終於意識到事件發生後，恐懼已開始往四面八方暈染開來，而身處恐懼核心的觀眾已無處可逃。

《鬼影》在驚嚇手法的節制之處，正是它在亞洲恐怖片領域成就美名的關鍵要素。它引領泰國鬼片的新熱潮，卻也與日後恐怖風格越來越重口味的同類型作品，成為耐人尋味的鮮明對比。事實上，班莊比辛達拿剛與帕德潘王般就曾在幾部恐怖喜劇短片裡，以一種自嘲的口吻看待《鬼影》後的泰國恐怖片濫觴。

從另一方面來看，或許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沒有將《鬼影》當成純粹的恐怖片，而是借用恐怖片的架構，訴說一位被人漠視的被害者，及自欺欺人的加害者。這個贖罪故事沒有一廂情願的和解或解脫，它沒有原諒兩字，且永不遺忘。